半島全媒體首席記者 高芳

枕頭邊5部手機24小時不關(guān)，五六十個微信群不停提示來信，從家庭、孕產(chǎn)婦、孤老病患，到保潔、月嫂、護工，每天清晨6點到晚上11點，無數(shù)“需求”如同兩條線，在她手中交會、連接……

13年前，她突遇車禍，高位截癱，一張病床成了禁錮身體的枷鎖；

9年多來，她的家政公司漸成規(guī)模，業(yè)務(wù)成交上萬人次，一張病床就是她的工位。

她執(zhí)著地咬定：“只要肯努力，每個人都可以成為自己命運的主宰者。”

單人床·手機·公司

“中介費是第一月工資的10%，你先交押金，等入戶能干得住，再交剩下的錢……”4月24日上午9點多，平躺在病床上的于春梅在電話這頭一遍遍地解釋著。

電話那頭，是一位50多歲的大姐，幾天前，于春梅給她介紹了一單入戶做保潔的活，可到了約定時間，雇主打來電話說沒見到人。

于春梅躺在床上辦公

于春梅趕緊跟大姐聯(lián)系，誰知原因竟讓她哭笑不得。原來，這位大姐是第一次接單家政工作，心里存有諸多猶豫：雇主好不好相處？工錢劃不劃算？押金該不該交？

……

左右放不下的態(tài)度拖得她始終邁不出家門，讓于春梅在老客戶那里“爽了約”。

盡管如此，于春梅還是耐心地跟她做工作，“知道了……明白了……”直到大姐支支吾吾的語氣轉(zhuǎn)變?yōu)槊鞔_的回應(yīng)，一通電話已經(jīng)打了10分鐘。

剛掛了電話，又彈出微信提示：有位老客戶想讓于春梅幫其朋友雇個月嫂。于春梅趕緊把這條消息編輯成一段文字，發(fā)在月嫂家政群里。

不一會兒，群里陸續(xù)有人留言，詢問雇主家的情況。于春梅針對群里每個有意應(yīng)聘者的具體情況，提出一些對應(yīng)建議，等挨個問題回復(fù)完，又耗掉了半個小時。

電話打得太久，于春梅向她的右側(cè)轉(zhuǎn)了轉(zhuǎn)頭，胳膊和肩膀也順勢向右微微挪動了一下，身體雖然不聽自己使喚，但她仍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腰間右下方，生怕壓住了導(dǎo)尿管；她的胳膊有點冷，于是往小臂上套了一個套袖；長期臥床，她的腸胃功能運轉(zhuǎn)緩慢，為應(yīng)付時不時痙攣的胃，她從枕頭下摸出一片暖寶寶，撕開包裝，貼在了胸口下方。

微信群里的信息依舊不停彈出，電話一個接一個打進來……這，就是于春梅的生活日常。

于春梅自己縫制的指套

今年是54歲的于春梅開辦家政公司的第十個年頭。

在青島西海岸新區(qū)嘉陵江西路的一幢高層居民樓里，于春梅家的房門敞開著，走進去是一間客廳，兩間臥室。客廳的墻上貼著“樂佳幫家政服務(wù)”幾個大字，旁邊掛著的幾塊宣傳板上，是家政業(yè)務(wù)介紹等內(nèi)容。

其中一間臥室里，放著一張一米八寬的床，枕頭旁是5部手機、兩個手機支架，有4部手機始終連著充電線。這一切，為于春梅搭起了一間專屬于她的“辦公室”。

平日里，于春梅就通過枕邊的這幾部手機處理著各種公司事務(wù)，五六十個家政群里都是她這些年保持聯(lián)系的家政人員，被她按照每個人擅長的技能，分成了月嫂群、保潔群、護工群。接到客戶需求時，她就在各種群里尋找匹配合適的家政人員。

于春梅家里的另一間臥室改成的宿舍

對躺在床上的于春梅而言，信息是海量的，手指仿佛裝了“永動機”，在屏幕上點擊、滑動……大拇指已經(jīng)有些變形外翻，左手拇指內(nèi)側(cè)磨起了兩個厚厚的老繭。于春梅特意用一塊黑色的布料給拇指做了個指套。但有時信息來得太頻繁，指套影響了刷手機的速度，她干脆摘掉扔在一邊。

緊挨著于春梅臥室的另一間屋，被她改造成了員工宿舍，里面放了幾張雙層床，“如果有從外地來的、暫時沒有找到工作的家政人員，可以免費住在這里。”于春梅說，“最多的時候，家里住了十五六個大姐。”

車禍·離婚·念頭

如今的一切，并不是于春梅原本的模樣。

1998年，她從濰坊老家來西海岸新區(qū)打工，并在這里擁有了一段愛情，婚后生下一對雙胞胎兒子，買房置業(yè)，她和丈夫經(jīng)營起一家賓館，生活過得安穩(wěn)殷實。

可這個普普通通的四口之家，衣食無憂的小日子，卻被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扭轉(zhuǎn)了方向。

2011年7月份，于春梅開車上路時，與一輛出租車發(fā)生車禍，導(dǎo)致她頸椎損傷以致頸椎以下高位截癱。

長期用手機辦公，于春梅的大拇指有些變形

“聽到醫(yī)生說‘癱瘓’兩個字的時候，我死的心都有了。”在醫(yī)院醒來后，于春梅只看到頭頂上的無影燈照著自己，隨即又在麻醉中昏昏睡去，“如果醒不過來就好了，那一刻覺得我的人生完了……”

于春梅的母親早已過世，手術(shù)后，年近七旬的父親從濰坊老家趕過來，陪伴照顧了她一段時間。每次看到一頭白發(fā)的父親腰都直不起來，卻要費勁地蹲在地上給自己清理尿袋，于春梅有說不出的酸楚。

“一定要振作起來。”她這樣告誡自己。

誰曾想，慢慢接受現(xiàn)狀的她剛要重拾生活的信心，打擊卻接踵而至——2013年，丈夫提出離婚。

“畢竟我要一輩子躺在床上，我理解他，他帶孩子也不容易。”就這樣，兩個兒子跟著爸爸，離開了于春梅的生活。

無數(shù)個日夜，于春梅像被拋進了無邊的黑洞，只能絕望地躺在床上。

住院治療花了一百多萬元，為了還債，家里還賣掉了一套房子，年邁的父親也沒法長久守在身邊照顧自己，孤身一人的于春梅只能依賴護工的照料。今后如果沒有經(jīng)濟來源，基本生活都成了問題。

“你得找點事兒干，要不容易胡思亂想。”渾渾噩噩的日子沒有頭，還是護工一句善意的勸慰點醒了于春梅。

她想到自己住院時請中介找過一些護工，于是就琢磨起做家政中介這一行。“我自己有房子，可以給暫時沒找到工作的護工提供免費住宿。”住院治療時，于春梅看到不少護工沒地方住，就睡在醫(yī)院的走廊里，她也想盡自己的力量幫一把，“自己淋過雨，總想給別人撐傘”。

一個大膽的念頭萌生后，家政公司就在于春梅那間不大的臥室里開業(yè)了。

幫手·起步·200元

今年59歲的張肖娃是2015年認識于春梅的。那年還沒出農(nóng)歷正月，她剛從陜西老家來到青島市區(qū)干護工，經(jīng)一家家政公司介紹，去西海岸新區(qū)照顧一個癱瘓在床的病人。

這個病人就是于春梅。

這是一個長期活，是家政人員都愿意接的單。但是第一天從市區(qū)坐車去西海岸新區(qū)見面時，張肖娃連行李都沒有帶。

作為于春梅的護工，張肖娃陪伴她十年

張肖娃干過幾年家政，入戶照顧過老人和孩子，她知道入戶家庭最難相處的，便是雇主家里住的人多。那段時間，于春梅的父親和雙胞胎兒子正好在家暫住，也就是說，“這個家里住了三代四口子人”。

坐上公交車的張肖娃，一路都在擔心，“擔心老人不好相處，照顧不好受埋怨”；“擔心孩子也不好相處，剛上小學(xué)的男孩活潑好動”；“最擔心病人不好相處，長期臥床的人情緒都易怒”……

等進了于春梅家，張肖娃懸著的心反而落了地。她發(fā)現(xiàn)于春梅是個樂觀又堅強的人，躺在床上還在忙活著開公司，“那時她的家政公司剛剛起步，什么都是一抹黑。”

沒過幾天，張肖娃回市區(qū)取了行李，她決定留下來幫幫這個自強的女人。

創(chuàng)業(yè)初期的于春梅沒有現(xiàn)成的客戶，每天只能在一些找工作的網(wǎng)站上瀏覽帖子信息，看到有人要找護工或者月嫂，于春梅就打電話過去，自報家門，推介自己的家政公司，問清楚對方的需求，記錄下來。

就這樣磨破了嘴皮子，等著好容易聯(lián)系上一個客戶，手頭卻沒有現(xiàn)成的家政人員，這又該去哪里找？

張肖娃便在自己的老鄉(xiāng)群里發(fā)消息，招募一些在青島的務(wù)工人員，逐漸幫助于春梅組建起了自己的家政隊伍。

張肖娃幫于春梅穿衣服

熟悉的老鄉(xiāng)還好，有張肖娃做擔保，大家愿意在這個剛起步的公司里試試機會。可是招募到一些不認識的務(wù)工人員，對方要求先到公司看看，“一腳踏進門來的人，什么樣的表情都有。”于春梅回憶，“有人朝我豎個大拇指，然后就走了；還有人進門后直接翻白眼，你這樣躺著能幫我找工作？”

既當老板又當員工的于春梅，在床上動彈不得，很多事只能靠張肖娃跑腿，而日夜照顧于春梅的張肖娃，也愿意多為她搭把手，“有時候看著她整理客戶和家政人員的信息，忙到凌晨一兩點鐘都不睡覺，我心里還是挺佩服的，正常人干工作也很少有這么拼命的……”

于春梅每談好一個雇主，就由張肖娃帶著家政大姐上門面試、簽合同。

“有一個周，帶著不同的家政人員去雇主家面試，去一家，沒成；再去一家，又沒成。到第五家時，才順利通過面試，留下了我們推薦的家政人員，簽了合同。那一單掙了200元，我和春梅開心了很久。”張肖娃望向臥室床上的于春梅，感慨地回憶道。

閑聊·主心骨·樂趣

為了讓公司盡快步入正軌，于春梅給家里添置了三張桌子作為課桌，定期請一些家政專業(yè)老師來給大家做崗前培訓(xùn)。一些新手在這里學(xué)會了如何照顧新生兒、護理病號和老人。

“除了培訓(xùn)技能之外，一些細節(jié)也要囑咐到位，比如進門要換拖鞋、洗手，自己帶的東西要規(guī)整好，如果帶拉桿箱入戶，進門前要把輪子擦干凈……”于春梅說，自己培訓(xùn)的家政人員面試通過率高，就是贏在了這些細節(jié)上。

于春梅的用心留住了一大幫閑散靠活的務(wù)工人員，愿意接她安排的活，很多大姐把她那里當成了家，來自天南地北的打工人湊在屋里聊聊天，也能緩解一些思鄉(xiāng)的情緒。

時下，有四位外地來青務(wù)工的大姐就住在于春梅家里。

一位來自云南的大姐站到于春梅床前，聊起自己的打工經(jīng)歷：只身來到青島，緣于她在網(wǎng)上聯(lián)系到一份需要長期護理老人的工作。

于春梅床頭的5個手機

進門前對方介紹老人體重140多斤，誰知道接手以后才發(fā)現(xiàn)，老人體重180多斤，單薄的她根本搬不動。有一次，她扶老人從輪椅上起身，老人一個趔趄，整個身子朝她壓了過來，她一下子重重仰倒在地，后背摔得青紫一片。

說到這，大姐挽起衣服，把后背展示給于春梅，“你看，現(xiàn)在還貼著膏藥呢。”

“骨頭沒傷到吧？”

“應(yīng)該只有皮外傷。”大姐回答完，話鋒一轉(zhuǎn)，問于春梅，“今天還沒有合適我的活？”

“有一個老客戶要找一個照顧孩子的阿姨，不過人家要求會開車。”

“哎呀，在農(nóng)村老家，我可是開過摩托車、拖拉機的！”

于春梅無奈地笑笑說：“你沒有駕照，上不了城里的路。”

住在于春梅家的外來務(wù)工人員，多數(shù)出身農(nóng)村，家里經(jīng)濟條件一般比較困難，“要不是被日子逼的，誰愿意跑這么老遠，就干個打掃衛(wèi)生的活？”

聯(lián)系找活時，于春梅會注意維護大家的權(quán)益，誰在雇主家里受了委屈，她都會幫著出面。

曾經(jīng)，一位大姐入戶護理老人，這位老人生活節(jié)儉，吃飯定量，大姐在老人家里吃不飽飯，總是餓肚子。于春梅就找到老人，委婉地提出要求，“最起碼讓她吃飽，不然怎么有力氣照顧你呢？”

有務(wù)工人員在于春梅家住了一個多月，換了七八位雇主，每次介紹的活都不滿意，于春梅還是會耐著性子給她找活，一句“出門在外都不容易”，道盡一切。

背井離鄉(xiāng)出來干家政的人，生活壓力大，不少人會流露出負面情緒。一位河北大姐在于春梅的家政公司干了四五年，她是老伴去世后瞞著兒子跑出來的，時常抱怨：“我以前是教師，后來去了企業(yè)，如果從教師退休的話，工資能翻兩番呢，還至于出來打工？”

“別去想假設(shè)的事，我還假設(shè)我能跑呢。”于春梅指指自己的腿安慰道，大姐的氣就消了一半。

前幾年，于春梅與時俱進，花錢用上了面試軟件，雇主和家政人員可以在線上“小房間”進行面試，相互了解后線上就能簽約。

于春梅家里的墻上，貼著家政公司的宣傳板

“對于我們這些殘疾人來說，網(wǎng)絡(luò)科技的發(fā)展，解決了我們生活上的很多麻煩，真是太便捷了。”線上交流省了很多跑腿的煩惱，讓于春梅的小公司能夠“高速”運轉(zhuǎn)起來。

于春梅坦言，現(xiàn)在的家政行業(yè)非常卷，“以前雇主不太挑人，家政公司把大姐送上門，一般都能通過。可是現(xiàn)在的雇主會提出很多條件，比如要求身高1米6以上，或者要求長相端正。有人要求新手，認為新手干活不會偷懶；有人要求有經(jīng)驗的，省得干活毛手毛腳……”

盡量滿足雇主的需求，盡心幫家政人員找到合適工作，于春梅只能更努力一些。她每天早上6點起床，晚上要忙到11點，有時候一些醫(yī)院著急找護工，會在凌晨兩點多打來電話，也毫無怨言。

“有單再晚也要處理，不然以后誰還敢找你？”于春梅不會因身體殘疾而對自己降低要求。她的堅持也讓公司口碑越來越好，主動來找工作的人也越來越多。

一單一單地積累，于春梅的家政公司業(yè)務(wù)量越來越多，從一周成交一單，到現(xiàn)在一天最多能成交三四單，最高峰一年成交1000多單。

9年多來，于春梅的家政公司一共為社會輸出家政人員上萬人次。

每單業(yè)務(wù)成交有三四百元的收入，一年下來能穩(wěn)定在十萬多元，“雖然掙得不多，但是把自己請護工的錢和生活費都掙出來了，也算是自食其力了，我很滿足。”于春梅說，工作讓她感到充實，也讓她慢慢地找到了生活的樂趣，“每天為這么多人找工作，忙得都快沒時間睡覺了，哪兒有心思胡思亂想？”

梅花香自苦寒來。于春梅勵志的創(chuàng)業(yè)故事得到了愛心回饋，一些客戶跟她簽訂長期合同，“就是覺得她靠譜”；從2022年開始，西海岸家政協(xié)會每年給她送去3000元援助金……

“只要肯努力，每個人都可以成為自己命運的主宰者。”于春梅說，這就是她對人生的感悟和總結(jié)。